探索者的盛世——厄瓜多尔亚苏尼雨林

作者斯科特·华莱士和一支摄影团队深入亚马孙雨林的心脏地带,在那里,势不可挡的采油大潮威胁着一片最后的野性疆域。

整夜的倾盆大雨过后,树叶还在滴水,安德烈斯·林克将小背包搭上肩头,走入潮湿微寒的晨间雨林。此刻天刚破晓,林中已经兽吠鸟鸣,充满生机:吼猴噪音低沉,啄木鸟发出“哒哒哒”的空洞敲击声,松鼠猴在枝叶间追逐,尖声长鸣。一种奇异的呜呜吟唱从远处响起,渐弱渐息,随后再次扬起。

“你听!”林克攥住我的手臂,侧耳倾听,“那是伶猴。听到了吗?一共两只,在二重唱呢。”他模仿其中一只猴子富于节奏的高音鸣叫,然后又学另一只。此刻我才分辨出,那声音是由两种不同旋律组成的二声部合唱。

这喧闹的庆典是林克每日清晨“上班路上”的背景音乐,因为他走过的可能是全球最具生物多样性的地区。林克是秘鲁安第斯大学的灵长类动物学家,致力于长毛蛛猴的研究。比刻他正步行去往半小时路程外的盐渍地,那里常有一群蛛猴聚集。

伸出板状根的巨大木棉树和榕树如宏伟的罗马柱般拔地而起,直入树冠层。各类兰花和凤梨科植物从节节枝杈间垂下,维系着由昆虫、两栖动物、鸟类和哺乳动物组成的完整群落。绞杀榕紧紧缠抱着这些巨树的树干。这里是如此的生机充盈,就连动物足迹形成的浅水洼里也扭动着微小的鳉鱼。

我们转下一座山坡,进入遍布着奇形怪状的高跷椰树(俗称“行走棕榈”)的茂密丛林。约1米高的气生根使它们拥有稍微移动的能力,有利于寻求光线和养分。它们是展现于“蒂普蒂尼生物多样性研究站”周围的数百万种进化适应现象之一。蒂普蒂尼站隶属基多圣弗朗西斯科大学,在亚苏尼国家公园边缘的约650公顷原始丛林中运作。公园位于厄瓜多尔东部覆盖了近9800平方公里的顶级雨林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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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托·鲁涅亚里·巴尔加斯和朱迪思·奥贝·科瓦表兄妹俩在用笔记本电脑翻看照片,他们一大家子住在亚苏尼的吉耶罗社区里。在距此80公里的卡伊梅诺村举行的选美比赛上,巴尔加斯拍下了这些照片。沃兰尼族只有大约3000人,因此他和科瓦认识几乎所有的选手。

“你就算一辈子留在这里,也能每天发现新的惊喜。”林克说。研究站周围的丛林中有十种灵长类动物,和几乎比南美洲其他任何地区都要种类繁多的禽鸟、蝙蝙和蛙类。这里1公顷雨林中的昆虫种类,等于美国和加拿大已知昆虫种类的总和。

亚苏尼的特殊地理位置哺育了这样丰沛的物种。公园位于安第斯山脉、赤道和亚马孙流域的交会处,生态条件十全十美。在这里,极其繁盛的南美洲植物、两栖动物、鸟类和哺乳动物群体会聚一堂。全年几乎每天都有倾盆大雨,季节的变迁难以察觉。阳光、温暖和湿润恒常不变。

亚马孙流域的这一地区也是两支原住民的家园:基瓦族和沃兰尼族,他们生活在沿道路和河流散布的聚居地。沃兰尼人与基督教传教士的第一次和平接触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末。今天,与他们的昔日宿敌基瓦族人一样,大部分的沃兰尼族社区和外部世界有贸易活动,甚至涉足旅游业,但其中有两支族人避开这类接触,情愿游走于山地丛林。政府设立了所谓“不可侵犯区”来保护他们,不幸的是,这个与亚苏尼公园的南区部分重合的区域并没有包含他们全部的传统领地。游猎的战士在该区内外都制造过袭击移民、伐木工的事件,直到2009年还时有发生。

亚苏尼国家公园的地下深处还理藏着另一座宝藏,对地面上的珍稀生态造成了紧迫的威胁:总量达数亿桶的未开发原油。多年来,在决定亚苏尼命运的斗争中,经济利益战胜了自然保护,政府特许的采油区被划分在了与公园重合的区域。至少五座正在开发的油田覆盖了公园北部。对于厄瓜多尔这样的贫国,开采的压力几乎不可抗拒。该国已经有一半的出口收入来自石油,而这些石油几乎全部来自东部省份的亚马孙流域。

在2007年首次发布的“亚苏尼-ITT倡议”中,厄瓜多尔总统拉斐尔·科雷亚提出,可以将位于亚苏尼东北角的ITT区(以该地区三块油田伊什频戈、坦博克査和蒂普需尼的首字母命名的8.5亿桶石油储量无限期搁置不动,同时,作为保护原始丛林和阻止由这批石油燃烧产生的碳排放(据估计有4.1亿吨)进入大气的代价科雷亚请求国际社会共同筹款,帮他与全球变暖作斗争。他要索取36亿美元的补偿金,约为厄瓜多尔可通过开采那些油田而取得的财政收入的一半(按2007年油价计算)。他说这笔款项会用来资助替代能源的开发以及社区发展项目。

“亚苏尼-ITT倡议”最初提出时,被支持者盛赞为气候变暖争论中的里程碑,在厄瓜多尔广受拥戴。全国民意调査持续显示国民对亚苏尼作为生态宝藏应受保护的意识在增强。但国际社会的反响却并不热烈。到2012年年中只筹到了约2亿美元。科雷亚发布了一连串愤怒的最后通牒,以至于有些持反对声音者将他的倡议比作勒索。这项事业陷入停滞,科雷亚不断警告说期限将过,而与此同时,石油前沿的活动继续在厄瓜多尔东部推进,甚至包括亚苏尼边界内的地区。每天都有新的原始丛林葬送于推土机和挖据机之下。

从蒂普蒂尼研究站的实验室出发半小时后,安德烈斯·林克到达了陡峭峡谷底部的一个低矮洞口,这就是他要找的盐渍地,但今早这里并没有猴子的踪影。“它们害怕遇到掠食者。”他说,抬头透过雨林冠层望向乳白色的天空。“在今天这样的阴天,猴子们不愿意下来。”它们可能是在提防美洲豹或角雕。但林克更担心的是对动物来说更长期、更具潜在毁灭性的威胁:不断推进的石油前沿。

“很明显,开采石油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他说,“我怕的是开采商不需要花多少力气就能开头,然后就一发不……”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仿佛这念头过于残忍,痛不欲言。

那天傍晚,我回到蒂普蒂尼研究站后,与创建人凯利·斯温坐在露台上,谈论随着石油前沿逼近而出现的变化。“我们绝对感觉到了压力。”斯温说,目光投进渐渐变暗的丛林,“它已经近得足以让我们不安。”

最近的开采设施位于东北方,离这里只有13公里远,开采权的所有者是厄瓜多尔国有的“亚马孙石油公司”。科学家们向斯温说,他们在林中考察时常能听到发电机的轰鸣声,低飞的直升机也越来越频繁地使他们的研究对象惊恐四散。废气燃烧发出的淡淡火光,使得原本能在研究站36米高的瞭望塔上看到的迷人夜空黯然失色。

斯温说,亚苏尼-ITT倡议的成败多半不会直接影响到研究站所在的这一片丛林,但他担心倡议的失败可能会给保护事业带来重创,并放出石油开采业的洪水猛兽,席卷亚苏尼的南半部,甚至闯入“不可侵犯区”。

“已获授权的那些开采作业变成了踏脚石。”他说,“每开发一块油田,东部和南部的其他油藏区块就面临着更大的开发压力。”

厄瓜多尔的官员们坚持说石油可以被谨慎尽责地开采,即使是在敏感的生物栖息地。他们说,现在的开采方式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盛行的高污染作业相比,显示出了巨大的进步——当年美国石油巨头德士古公司涉嫌遗下污染矿区,使其母公司雪佛龙卷入了被原住民索赔数十亿美元的诉讼案。但斯温说,石油开发对于亚苏尼这样物种富集的环境有着远为严重的后果,首先每晩被此起彼伏的废气火焰烧焦的昆虫就数以百万计,其中许多毫无疑问属于学术界未知种类。

他说,在受到石油开发影响的林区,光秃秃的采油区周围可能有90%的物种会死亡,“你不得不问,这是可以接受的吗?对谁来说算是可以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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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百桦回到他在巴米诺村的家,手里拎着一根鹿腿——这是他分到的猎物。有些沃兰尼人已经在用枪支捕猎,但百桦还在使用传统装备:杀鹿用的长矛和挎在肩上的长吹箭筒。他的背囊里装着淬了毒的飞镖,腰上系的圆形容器里放着棉花,用来把飞镖固定在吹箭筒里。

几天之后,我加入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的一支科考队伍,在细雨中登上小船,顺蒂普蒂尼河向东而去。白色树皮的伞树沿着曲折的河岸排列,河道与弯月形的国家公园北部边界部分重合。在我们头顶上方,宏伟木棉树的高枝上满是拟椋鸟的累累鸟巢。

除却船上发动机的刺耳呼啸,河面上了无人迹——或许只是看来如此。我们转过一道弯,遇上一条泊在岸边的长型机动驳船。那里簇拥着头戴安全帽、脚踩高筒靴的工人,岸边裸露出红润新鲜的土壤,上面布满坑坑洼洼的重型推土机压痕。河对岸有着相似的“创口”,宽阔而血红,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条道路魔术般跳过河流,自作主张伸进了国家公园。我举起相机咔嚓一张,招致驳船上两名士兵的大吼:“禁止拍照!”

我们吃力地涉过吸住靴子的粘稠软泥,登上驳船,那些身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头盔的工作人员嘴唇紧闭,一言不发。但一位体形高壮、大腹便便的人向我伸出厚实的手掌,和善相迎。“我就是‘坏人’那一伙的。”他在自我介绍之前用英语笑道。56岁的罗宾·德雷珀对我们突然现身的讶异,似乎不亚于我们见到这整个工程的震惊。“我们在这里有好几个星期了,你们是从河里来的第一只船。”他说。

总统科雷亚提出,厄瓜多尔可以放弃开采亚苏尼ITT区内估计储量为8.5亿桶的石油,但要向国际社会索取36亿美元的补偿金。

德雷珀是土生土长的美国加州萨克拉门托市人,曾供职于阿拉斯加州普拉德霍湾油田,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手,这条名为“阿莉西亚号”的驳船是他的。他受雇为亚马孙石油公司工作。这家国有石油公司很大程度上是在公众视线之外进行开采活动,显然目前正全速开进31号油田区块。就在几年前,环境保护工作者还曾为成功阻止另一石油公司——巴西国家石油公司修建同一条路而庆祝,但从那以后开采权又落入了亚马孙石油公司手中。德雷珀说,从纳波河向南延伸到蒂普需尼河的15公里道路已经建成。不光如此,在蒂普蒂尼河对岸,推土机已经开进了雨林深处。

这举动注定会引发争议,因为它代表着对国家公园前所未有的深入侵犯。反对者们声称,31号区块的4500万桶已探明储量不够大,无法解释石油公司对其投入的巨额资金;而石油公司进入此区块的真正目的,是为最终进入紧邻的ITT区块铺路,预先建好基本设施。此举对ITT倡议的诚意造成的威胁,和对该地区的野生生物、山地丛林中游猎的避世原住民群体的威胁一样巨大。最近的报道指出可能有族人在这一带活动,而政府应该责无旁贷地保护他们。

德雷珀对这些争执不置可否,但他说公司正尽最大努力,使开采活动对当地的影响最小化,动用他的驳船正是为此。“他们不打算在这条河上造桥。”他在阿莉西亚号的驾驶舱里喝着咖啡对我们说,“始终都会借助驳船渡河。”德雷珀描述了正在河对岸进行的一种“全新的铺路方式”。工人们在沼泽和林地中铺下一种合成材料,它最终能被卷起移除。他的厄瓜多尔同事在与公司雇佣的土著劳工交谈时,把这种路称为“生态小道”。“其用意是某天我们能将铺路的地方还原成自然。”

但德雷珀本人对此并未信服。“他们用心是好的,”他说,“但在我看来,我们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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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马逊石油公司在建的一条道路中,有近20公里的路段是从公园内穿过的。环保主义者充满担忧,因为建这条路的目的是把石油工人和设备运入生态脆弱的31号区块。它最终还可能延伸到东边那些仍具原始风貌的林区,并造成破坏。

回到河里的小船上,我问保护学会的生物学家加洛·萨帕塔,那条新路可能带给雨林怎样的影响。“我相信石油公司会尽可能地防止外人走这条路。”他说,“但他们挡不住基瓦人和沃兰尼人来路边定居。”

他接着解释说,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当石油公司在1990年代建起通往亚苏尼内部的“马克索斯路”(得名于美国勘探企业“马克索斯能源公司”)之后,他们曾采取措施阻止外来人通行,但居住在国家公园内部的土著将他们的村庄搬到了路旁,开始措捕野生动物在黑市上出售。“以后会有很多人搬来这里,引起外界很大的野生肉类需求。这对大型鸟类和动物非常不利,也会造成负面的社会影响。历史将重演。”我们顺流而下,地势渐渐变得平坦,到后来,整个地方看上去好似一片遍布着巴西毒树的广大沼泽。全球定位系统显示,我们已经越过边界进入ITT区——当前石油争论的焦点。我们将船拉上浅岸,一块手绘标牌指示着名为雅那雅库的基瓦族小村。

村长塞萨尔·阿尔瓦拉多从他居住的低矮茅屋下现身,给我们讲述当他还是个孩子时,石油公司到来的情景。第一批人乘直升飞机到达,降落前低掠过村外高大的布里奇树。接着来了满载工棚单元和拖拉机的驳船。拖拉机铲平丛林拉进巨大的钻塔。“来了整整一镇子的工人,”他回忆道,将手挥向一片杂乱的灌木丛。“他们很友好,还分给我食物。”

现年49岁的阿尔瓦拉多打着赤脚,身材消瘦,穿一身松垮垮的运动服,带我们踏着泥泞小径走过雅那雅库村简陋的房舍。他要给我们看很久以前那许多工人来这里的目的以及他们留下的那座孤零零的“纪念碑”。我们进入一块树荫中的空地,目睹子令入惊异的景观:它看起来像是某种雕塑一一由管件、阀门和弯管接头组合而成的抽象十字架,竖起近5米高,锈迹斑斑,生满苔藓,仿佛是出自斯皮尔伯格某部电影中的一件失落圣像。但它并未被遗忘。这是亚苏尼ITT区全部问题所围绕的轴线一一封闭的蒂普蒂尼油田探井。就是它和其他同类探井使政府官员了解到,ITT区蕴藏着约8.5亿福亚马孙原油,占厄瓜多尔石油总储量的20%以上。难以想象还有什么比这更低调的石油财富象征了。

如果那些工人们再度返回呢?我问道。阿尔瓦拉多赞成他们从他的村庄底下抽取石油吗?“我们需要改善这个社区的健康和教育状况。”他说,“如果他们能照顾好环境,我们就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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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佩亚村曾经与世隔绝,居住着一些基瓦族人。20世纪90年代早期马克索斯石油公司在此修筑公路后,许多新房、商铺拔地而起。现在,每逢赶集的日子,周围的沃兰尼族人都会聚集到此,购买补给、举行社交活动,或在乡下酒吧里喝点啤酒。

相比之下,对于大多数沃兰尼族人来说,这样的未来可远没那么诱人。在一个明沉闷热的早晨,我从科卡城出发,和当地土著向导一起驾车沿所谓的“奥加路”向南。这条路由德士古石油公司于1970年代修建,用于将钻塔运往油田,再从那里铺设管线。它将沃兰尼族曾经的领地从正中劈开,公司又将之命名为“奥加”使得这项工程对于该族人不仅是侵扰,更成了侮辱,因为“奥加”是沃兰尼族的敌对部落对他们的蔑称,意为“野蛮人”。我们驶向舍利普诺河上的桥梁,那是前往“不可侵犯区”的通路。在那片禁区内至少有两个沃兰尼族群体——塔罗米纳尼人和塔盖利人,他们自愿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们沿着蜿蜒的沥青路疾驰,驶过一片到处是光秃山坡和牧场的地区,它们是40年前随着路的建成恣意涌入、抢占土地的移民潮的见证。沿着从奥加路分出来的各条小道,散布着几个穷困的基瓦族社区和混血社区。

行至某处,道路向右急转,然后消失在一大片葱茏枝叶之中。我们颠簸着驶向左边,跟随地上的车辙上了一道陡悄的山坡。我听说,有一些避世而居的土著最近曾在禁区之外露面,而那一带的石油开发正全面展开。过子一会,我们驶进了由纵横交错的小道织成的路网,它们服务于日渐扩张的的油井和输油泵站。车子转过一个急弯,迎面出现了高墙般的丛林,路到这里戛然而止。右前方,一座新建钻塔在铁丝网后拔地而起,大门上的牌子标明“南涂E油井”。左边,一簇茅顶小屋坐落在林间,是沃兰尼族的雅未帕里村。

我们从卡车上跳下,随即被狂吠的家犬包围,一位肌肉虬结、穿着短裤和紧身T血的大汉询问我的来意。在听说我们并非来自石油公司后,他满意地邀请我们到附近的露天村公所中交谈。他用流利的西班牙语介绍说,自己名叫南奎默·尼华,正当着任期两年的村长。

“这地区很危险。”尼华告诫我们,自从几个月前石油工人来到旁边的油井工作,气氛越来越紧张。村民们担心重型辆和机械设备的噪音可能激起周围丛林中隐居部落的暴力反应。那些土著群体感到自己的领地正在缩小。“他们正被济出丛林。”他说,“我们不想与他们起冲突。我们希望他们平静。”

尼华透露,其中一些游猎的族人实际上是他的亲戚。“我岳母有个兄弟就生活在隐居群体中。”他说。事实上,三周前,这个群体中的二十多名成员就站在我们脚下这块地方,是尼华的父亲亲眼所见。他半夜被犬吠惊醒,起床出来查看。他将手电筒照向村公所时,惊愕地发现一群裸体战士一一都是男子,都挥舞着矛枪和吹前筒。当时他们刚刚进院,看来打算在那里过夜。他父亲心脏狂跳,一言不发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尼华说,最好的做法就是别管他们。

“他们是来这里休息的。”他加子一句。次日早晨战士们已离去了。

许多文明化的沃兰尼族人尽管和隐居群体有亲戚关系,仍然惧怕受到塔罗米纳尼人和塔盖利人的攻击。但这些游猎者也是他们的骄傲,是部落反抗外侮的有力象征,也提醒着他们祖先的传统。尼华说,他和家人有时将斧头和砍刀留在林中,供游猎的亲属取用,还耕作菜园让他们取食,通过武装巡逻来防卫对他们有害的入侵者。“我们在这儿表明了立场,”尼华鼓起胸膛说,“拒绝石油开发,拒绝殖民者,拒绝伐木者。”

伏击那天,金佩里和他的战友到底杀了多少石油工人?他掰着手指数:五个,要么六个。“我们杀他们,叫他们慰勉辊再回来。”他说。

在奥加路的尽头附近,我们来到一座摇摇晃晃的桥边,将装备卸入小船,然后沿着舍利普诺河航行,进入科诺纳科河,再继续向前驶入“不可侵犯区”。由于外人只有在沃兰尼族人的邀请下才被允许进入,我安排了一位沃兰尼族向导奥托博·百桦陪同我走这段旅程。

36岁的奥托博矮小结实,肩宽背厚,常露笑容。他说自己曾为石油公司工作,后来辞职去寻找对生态更友好的生活方式。“很多的污染,”他用不连贯的西班牙语说,“我看到很多动物死去,这让我很反感。”现在他经营生态旅游生意,带爱探险的游客探访禁区深处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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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基瓦族人朝集市走去,手里提着一箱箱空酒瓶,还搬了些东西准备出售。卖品中通常包括野味——这属于非法销售,但仍市场火爆。这条石油公司修筑的路让居住在亚苏尼的沃兰尼人和基瓦人得以深入公园内部,获取大量野味运往黑市,这桩生意正在耗尽丛林的生命。

一幅壮丽的野生动物全景画在我们面前展开:猴子在树冠中悠来、荡去,犀鸟栖于树顶尖声聒噪,一只肥硕的水豚懒洋洋地滑入水中。奥托博停下船来,指给我们看沃兰尼族战士曾经伏击石油工人的地点,和晩些时候塔罗米纳尼人和塔盖利人用矛枪刺死非法伐木者的地方——事后战士们退回了茂林深处。

随后几个夜晚里,沃兰尼族人在河畔聚落的营火旁给我们讲旧日的故事,包括他们动荡骚乱的历史和长久以来对石油公司的不信任。他们描述被石油巨头夺去的雨林天堂,以及现在仍能与隐居亲族共享的乐土。两天之后,我们来到最后一站巴米诺村。用混凝土砖砌成的房屋和木制棚屋列于一条五六百米长的草坪飞机道两侧。我们找到了奥托博的表亲本提·百桦村长,他正与在跑道附近集会的一帮村民高谈阔论。他赤着脚,袒露胸膛,有着卷曲的黑发和可亲的微笑,起身迎接我们。

“ITT区只是亚苏尼的一小部分,”当我问及他对倡议书的看法时,他说,最担心的是沃兰尼族人手中并没有“不可侵犯区”土地所有权的正式政府文件。“如果我们搞不到那份文件,这块土地将被他们一口油井一口油井地吞掉。我们不知道政府打算拿我们的领地怎样。”

本提带领我们穿过湿漉漉的跑道草坪,来到村庄另一头的公所,想让我见见他的叔父一一满头白发的金佩里,世上仅存的极少数沃兰尼族“美洲豹萨满”之一,凭借与丛林神明沟通的能力而广受崇敬。他身着短裤和蓝T恤,长长的灰白卷发烘托着豁的笑颜,露出洁白的牙齿。他说不清自己的岁数,但在1940年代加入部落战队、伏击壳牌公司的石油工人时,他已是名成年人。

前后一共有12名工人命丧土著战士手中。壳牌公司后来放弃了厄瓜多尔东部的石油开发。此后,直到传教士们安抚了这些“奥加大”,石油勘探作业才卷土重来。

那天金佩里和他的战友到底杀了多少人?他掰着手指数:五个,要么六个。“我们杀了他们,叫他们永远别再回来。”尽管是在描述血腥场面,他却如见惯沙场的老兵般谈笑自若。但如今呢,如果那些头戴安全帽、身穿制服的人又回来呢?

他们若回来,我们就杀他们。”他平淡地说,“我们将遵循父母和祖先的教海。”

在连续近三周乘坐卡车、小船和丛林飞机穿越亚苏尼之后,我动身前往位于安第斯高原上的厄瓜多尔首都——基多。我获得了面对面采访总统科雷亚的机会,将与他讨论举步维艰的亚苏尼-ITT倡议(当我走过殖民地时期留下的总统府的柱廊,进入布置着描金家具和织锦窗帘的豪华房间时,卫兵们挺身立正。

现年49岁的科雷亚富有领袖魅力,能言善辩,机智过人,在我们的对话中开门见山。他说,亚苏尼-ITT倡议仍在议程内。“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强调,如果无法在合理时间内取得对倡议书的必要资助,我们将不得不开采那些石油,”他说,“但即便开采也会本着对环境和社会尽到最大责任的态度。”

这项倡议的推行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局面,他接着说。“厄瓜多尔是个贫穷的国家,有些儿童仍得不到学校教育。我们需要医疗保健服务和像样的住宅。我们缺少太多东西。对我国最有利的做法就是开发那些资源,但我们也明白自己在抑制全球变暖的斗争中所负有的责任。燃烧化石燃料是变暖问题的主因。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窘境。”

在采访接近尾声时,科雷亚以一种似已下定决心的语气说:“我坚持主张开采我国的自然资源,世界上所有国家都是这样做的。”他讲道,“我们不能坐在金矿上乞讨。”尽管如此,他最后说,他将愿意考虑将厄瓜多尔众所周知的“B计划”——开采ITT区块的石油一一以全民投票的方式决定。

在总统府外的台阶上,我回想着在31号区块看到的在建道路,以及它所代表的对野生生物的侵害。无论ITT倡议的结局如何,亚苏尼的大片地区仍将处于油田开发的围剿之下。“如果亚苏尼-ITT倡议失败,我们会找出能拯救其中一部分雨林的办法。”我和山凯利·斯温坐在研究站的露台上时,他这样对我说,似乎也已把倡议的结果视为定局了。“我最主要的担忧是,随着每一次对开发的妥协,留给自然的空间会越来越少。”一阵微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不知从哪传来了金刚鹦鹉的尖叫。“我们是否该任意逞用征服自然的能力、霸占所有的资源,直到超过它的崩溃极限?”斯温问道,“我们知道那个极限点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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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米潘巴社区(村舍在画面远景中)的村民在清理1976年一场溢油事故的残迹。他们乐于拥有这份工作,因为每个月能挣450美元。但他们和家人也忍受着可能由石油污染引起的慢性皮疹等健康问题。很多人担心如果开发人员在亚苏尼钻探石油,也会导致这类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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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今天许多其他沃兰尼族人一样,这两个家庭也体现着新旧事物的融合。他们正在返回科诺科河上的巴米诺村,带回一次传统狩猎活动的成果:野猪、猴子和鹿。他们的衣服和船则来自外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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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米诺村14岁以下的孩子们独自留在家里,父母和年长的手足步行到两天路程外的考伊米诺村参加聚会去了。这些孩子基本上能照顾自己,附近还有一位可以帮助应付紧急事件的祖父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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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工作之后,沃兰尼族人聚集在村公所内谈天说地,共进晚餐。坐在收音机下的奥玛优胡·百桦今天打猎带回一只猴子。他妻子提帕里·金佩里正在火上炖煮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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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时曝光照片捕捉到的冲上亚苏尼天空的火光,来自油井燃烧废气的火焰。随着石油作业日益迫近,生态破坏的威胁学生地压逼着这片原始森林最后一处完好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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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岁大的尼妮拉·库佩·阿桦在嫂子忙于照料婴儿时独个儿发呆。这个大家庭按照沃兰尼族的风俗同居一堂,他们的住所靠近马克索斯路,屋里挂着商店买的毯子,充作隔音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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