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时代裹挟的孤独行者

一九零二年冬末的一天,一个小男孩伴随着哇哇啼哭声,出生在湖南一个叫做凤凰的小县城。

那是个兵荒马乱的时代,硝烟四起,烽火连天。

在那时“凤凰”也只是湘黔边界一个民族混杂的小小县城,和今日人潮川流的凤凰古城不可同日而语。

在乱世洪流之中,少年在学堂念过几年书后,因为生计在十四岁时投身行伍,跟随着部队辗转于各个战场之间,全然不知今后命运会带他走向何方。

时势造英雄,英雄出我辈,纷乱的时代簇拥着他向着成功迈进。

或许是命运之神的眷顾,但绝对离不开他内心对于文学的赤忱向往,更离不开他内心深处对于故乡——湘西世界深沉的眷恋,他就是沈从文。

或许他的父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曾经顽劣逃学的男孩,日后会在中国文坛上掀起巨大的风浪,甚至成为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文人。

沈从文先生是我喜欢的为数不多的作家之一。他的代表作品《边城》,字里行间流露出人与人质朴的关系、简单的信任和原始的欲望都令人着迷。

沈从文笔下有妓女,但你不会觉得肮脏;沈从文笔下有死亡,但你不会觉得可怕;沈从文笔下有社会底层人,但你不会觉得低俗浅陋。他所描述的是那个时代质朴的人情关系,他所展示的是那个时代原始自然的风光画卷,一字一句细细读来都令人感到十分亲近自然。

这种油然而生的亲近大概可以理解为,一个人正值精神家园荒芜之时偶遇一汪醉人的清泉,仅是那满眼春意的碧绿就已使人忘却多日以来精神土地的干涸。尤其是最近几十年沈从文的作品越来越受人推崇,作品被改编为电影,人们又重新认识了沈从文,他笔下纯净质朴、简单原始的湘西世界在高楼林立、人情复杂的现代社会更加难能可贵。

隔着遥远的时空,望着先生的背影,或许当年先生在投身行伍、辗转北京之时也有此感,遇到纸仿佛才找到了栖息的家,他终于知道自己可以在未来的世界里休息,有文与伴。将自己对过去人生形式追忆的茫然,和对现实人生形式探索的失落,用想象中审美理想的火烛,照亮梦中永远惦念的故乡。

我想,这个时代对于沈从文来说,是一个好的时代,世事纷乱对于文学仍然不改初心,烽烟四起对于生命仍然保有激情,他的文学成就那样高,他的赤子之心那样纯。

沈从文的人生在1949年后被劈成两个部分。前半生传奇多彩,但记录众多;后半生一路压抑,却鲜为人知。

沈从文的后半生始终如孤舟般远离潮流,但潮流过后,他的文字与研究反而越发凸显其价值。

“我是来征服你的。”

多年后,沈从文仍然记得他到达北平前门车站时,放出的豪言壮语,他没想到,眼前这个豁然敞开的古城大门,日后却将他深深囚牢,他的后半生将与这个地方牢牢绑在一起,谁征服谁,此时尚未有定论。

尽管沈从文小心且痛苦地悬走在“政治”边缘,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深陷其中。1948年,北京大学“方向社”在蔡孑民先生纪念堂召开“今日文学的方向”座谈会,在历史的转点谈文学,自然没有那么“纯粹”,话题不久就引到了政治上。

沈从文将政治对文学的影响比喻成“红绿灯”,他表示文学虽然受制于政治,但是否有保有一点批评、修正的权利呢?对此,他同冯至、废明、汪曾祺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不久,沈从文就为自己为“红绿灯”话题发声而苦笑,因为他越来越感受到,即将来临的新时代文学,要求他必须把政治作为一个无可怀疑的前提接受下来,他在给一位青年的书信中写道:“二十年三十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了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

至少从此时沈从文的笔调看,他还是克制而平静的,沈从文已经预见了即将来临的悲剧命运,但这样的命运,他深知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一代若干人的”。

在1948年的最后一天,沈从文决定“封笔”。

关于沈从文的人生与作品都可以用传奇两个字来形容,他本人便是一本奇书。我最为感佩的是沈从文生命哲学里贯穿着一种水的精神:水是柔和的,无形地存在,默默地流淌,水是坚韧的,刀剑不入,无欲则刚。

沈从文一生自称自己为“乡下人”,这是一个执着得近乎固执、又谦卑得如一棵草的乡人下,他心中始终怀有一颗敬畏之心,对人,对自然,对生命,对一切都谦卑尊敬,但不卑不亢,他像水一样默默地存在着。

少年行伍,见过多少的同伴生命转瞬消失,生与死都是生命的一部分,自此,沈从文的文字中几乎从没有对死亡的惊呼呐喊,有的只有默默的承受,有的只有将死者的力量传递到生者的心中继续上路,他像水一样始终前进着。

青年沈从文来到北京,他创造了一个奇迹。鲁迅曾这样谈外省来北京寻找理想的青年人,将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在北京堕落了,要么回到故乡。的确,只有一腔热情无依无靠的青年人大多数就是这样了。然而,沈从文留在了北京,即没有堕落,也不再回头返回故乡。他给自己的住地取名“窄而霉小斋”,单从这个名字就知道他的生存处境,一年又一年,沈从文在只有一口气还活着的状况下在京城支撑着。

支撑他的信念和动力是那样的单纯,他热爱文学,他只是拼命地写着,不知道自己写下来的文字究竟会有怎样的命运,后来人们评价沈从文是一个高产的作家,我想写作于沈从文一定像一团火、一束光,它首先点亮了他自己,即便无比黑暗无比艰难的日子,有这火、这光在,沈从文在北京困窘而寒冷的冬天不会坠落。

因执着与朴纳,沈从文让世人认识一个别样的世界——湘西,那里有健康的生存方式和健康的人性。几年里,我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心境下读沈从文的作品与人生,已经把他的人生与文字交融在一起理解,遇到平川,遇到礁石,水都是从容的,沈从文的人品与文品亦是如此,他的执着因自己内心的热爱,一个内心强大的人首先是尊重心灵的,尊重生命,才能尊重世界。

有意思的是,一个如此热爱文学的人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之后封了笔。

在与人谈起我所敬仰的作家沈从文时,我一定会说到他的封笔。放到历史背景中去看,那样的时代,文学失去了它本身的独立性,成为政治的传声筒。沈从文曾经认为文学于他“终其一生,无从更改”。既便1953年毛泽东主席见到他时说:“你还可以写小说嘛。”沈从文依然做了人生当中一个艰难而又坚定的抉择:他决定封笔。

中国美学家高尔泰曾说过:美是自由的象征。我想文学也一样,文学是自由的象征。失去了独立性和自由的文学就不再是文学,是道具,是传声筒,给时代造某种声势;是文献,是故纸堆,让后人从中查找历史,但它不再是文学。

可以想象沈从文当年做出封笔决定的痛苦,一个执着的人选择了放弃,而这种放弃,又恰恰是一种份量很重的尊重,尊重文学,所以倘若被剥夺了自由抒写的权利,那么封笔将是热爱的另一种极致的表现。

沈从文从此改行做历史研究工作,一做就是三十年,再不写小说,他做学者依然做得那么认真那么有成就,他写成了专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我从没读过,据说这本书被专家评价很高。

沈从文一生是那样热爱工作的人,他的选择是一种大智慧,正如他青年时代坚守在北京写作一样,几十年后,他用放弃的形式捍卫了自己心目中文学的独立性。如果说这是一场沉默与谎言之间的选择,我想沈从文用他的人格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早就预料到了自持己见会引来无数人的敌对甚至更过分的待遇,但是一个人固执得已到了不顾自身处境的地步,那便是极致的喜爱。

沈从文一生从来没有真正被哪个流派所接纳,他选择的是一个人的沙场,一旦认定,从此便甘心寂寞长途。

生命可以像水、像草、像尘,高贵或是卑微,放在哪里就在哪里生存。正如沈从文在人们奉他为作家时,他深知自己是一个“乡下人”。

当患难来时,罚他拔草和打扫厕所时,他在乡下一丝不苟地劳动着;看到院里深秋里的一朵红花开了,他感叹:那朵小花,真美。即便寒风瑟瑟,生活艰难困顿,他依然热爱生命,相信生命。

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这样。面对突袭而来的命运,从容地尊崇自己的心灵,宠辱不惊,坦然而行。正如先生临终遗言: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即便在离开的时候也如此的风骨凛然。这一点倒是和钱钟书有点类似,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高贵与矜持,而这也正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独立精神的最好体现。

“我走过无数的桥,看过无数的云,喝过无数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我应当为自己感到庆幸”。 他在初涉人世的时候见证了太多的杀戮和纷争,他在正当好的年纪爱上了执手一生的女人,他在喧嚣的城市中魂牵梦绕于故乡的山水,他曾经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他在苦难的拉锯战中用沉默对抗粗暴,他曾说“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他就是沈从文,一个生前寂寥,死后荣耀的写作者和思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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